从头到尾,李乘风几乎都被宗亭牵着鼻子走,局势也仿佛完全被他控制。后面宗正卿等人因不知遗诏内具体写了什么,只靠模糊听来的“交接、和离”等话揣测,一个个瞪大了眼,皆猜女皇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才留了这样一道密旨。
宗正卿忙道:“等等,不是说吴王‘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吗?被扣押是什么说法,和离又是怎么一回事?”
“哀伤过度身体抱恙?”宗亭接口反问,敛眸看向李乘风:“看来殿下对朝臣隐瞒之事竟不止一点半点,若不是中书省值夜官吏禀告‘东宫亲卫连夜将吴王从中枢内省抓走’,臣恐怕也要误以为吴王是因身体不适才留在宫中了。”
他话中带刺,且直接捅出昨晚李淳一被东宫强行带走的事实。几位要臣这时都屏息等他二人的短兵相接,李乘风眸光冷成冰:“不过是在宫中待上几日,她心中如若没鬼又何惧调查?陛下走得突然,昨日进宫见过陛下之人都须接受盘查,吴王亦不能例外,本王做得哪里不妥吗?”
她悄无声息扭转矛头,倒是将众人给问住了。
李乘风据了这一时的上风,宗亭却不再与她争这山头,只握了遗诏道:“那就烦请殿下尽早将此事调查清楚,也好尽快给臣交代。毕竟关陇局势一天一个模样,臣倘若因‘和离’一事在此耽误太长时间,只怕陇西会不太平。”
在关陇局面上表露威胁,向来是行之有效的手段,从女皇到太女,概不例外。宗亭捏准了她这软肋,自然不再与她多纠缠,速穿好鞋履就出去了。
他来得莽撞,走得却潇洒,留下李乘风与一众老臣大眼瞪小眼,最后宗正卿率先端起面前簿子,匆匆要走:“臣还有许多事要忙,先行告退了。”说完对李乘风一躬身,竟是闷着头溜了。见他如此,另外几个老臣也纷纷告退,末了却是将李乘风独自一人留在了政事堂。
宗亭走在政事堂庑廊下,一只乌鸦栖在他肩头咕咕低唤。宗亭无比迅疾地往它腿上的信签里塞了字条,一松手它便扑棱棱飞起,而这时候宗正卿恰好追了上来,喘着气仰头看看飞走的乌鸦道:“啊这不是幼如的乌鸦吗?”
宗亭看他一眼不做声。宗正卿将簿子揣进袖中,又往前走了两步,小声与他道:“相公来得这样及时,莫非是收了什么信?”
宗亭知他没恶意,但平日里宗正卿素来管不住嘴,同他讲话几乎等于敞开了同全长安的人说话,便教人面对他时不得不谨言起来。
“没有,某只是恰好回来复命。”
“那这是要往哪里去?”
“回中书省。”
“啊,不管幼如了吗?”
宗正卿本以为他要发什么大招,可宗亭却回道:“左右将要和离,某今日能在殿下面前替她说上两句就已算情分,难道还不够吗?”他说话时眉目中是很寻常的寡淡无情,看起来十分符合他的为人作风,但却分明怪异!
宗正卿多少有些担心李淳一,听宗亭这样讲,心顿时凉了一下,且生出不好的揣测来。宗亭爱吃醋、小心眼,这些他都略知一二。此次闹着要和离且寡情到这地步,莫非是因为山东那个姓颜的?
他斗胆教他道:“再好的夫妇也总会有误会,相公不同幼如见上一面就这样草率判定了生死,不太好吧。依某看,还是要将她救出来谈一谈才好。”
“误会?”宗亭轻描淡写复述一遍,目光掠过宗正卿的脸:“吴王吃着碗里瞧着锅里,姿态已这样明朗,又岂会是误会?让她与锅里的那位去逍遥吧。”
他言语间是活脱脱的妒夫形象,宗正卿听得心凉到了底——完了,指望这厮救李淳一大约是不可能了。宗正卿叹完气想要再说上几句,再抬头却只见宗亭大步远去了。
这边摆了一副情断义绝的模样,乌鸦却忠心耿耿穿过窗户飞落到了李淳一案前。李淳一自信筒中取出字条,展开便见宗亭字迹,上面只写了“三日”两字,告诉她最多等三天。
李淳一抿唇将字条挨近烛台,火舌飞速撩燃纸张,瞬间就化成了灰烬。
纸灰浮在空中还未及落下,外面脚步声却近了。那脚步声在外停了一停,似乎在向宫人问话。
“吃了吗?”李乘风的声音。
宫人垂首回道:“送进去的都吃了,一点不剩。”
李乘风陡然蹙眉,往前走两步责令侍卫开门。门刚被打开,纸灰已落定,乌鸦也悄然躲到了一旁。
案上摆着空空的食盅食盘,送进来时是上面皆是满当当的荤食,但现在却只剩了汤。李乘风目光从条案上掠过,竟是不可置信。而李淳一这时候却端起面前食盅,当着她的面将其中肉汤也饮尽。
她喝完了抬头看向李乘风,竟没有半天要起身呕吐的意思。
李乘风本是要借此折磨她,然此招却已是不再起作用,她是何时又开始吃肉的?!
“小郡王去世那时,姊姊曾让我多吃些,说身体不好许多事都做不成。我后来想想确有道理,遂改了挑食的毛病。”她放下食盅心平气和地继续说,“姊姊的款待我很受用,多谢了。”
李乘风本要恶心她,她却像个怪物般将塞过来的一切全部吞下,且吞得风平浪静。
李乘风双臂撑案上身前倾,顿时带给她巨大压迫感,她却只抬起眸,波澜不惊地看向对方:“身体不好做不成的事——我想其中大约也包括怀孕产子。姊姊当时实际要与我说的是这个吧?”
她顿了顿,不慌不忙接着说道:“天家后嗣单薄,因此姊姊与陛下寄希望于我为天家诞下子嗣,其实此事并无不妥,我亦能够接受。原本我的确打算为天家生完这个孩子,便从朝廷里消失,寄余生于修道求仙……但姊姊却偏偏阻挠我修道,且大有杀鸡取卵的架势,似乎我一旦生下孩子便要置我于死地,便逼得人不得不多想多谋。”
她如此开诚布公出乎李乘风预料,平静的脸落在李乘风眼里更撩其怒气。李乘风想起她在山东做的那些事恨不得撕碎她的脸,然最终却忍了下去。
而李淳一之所以敢这样,到底是料准了她在李乘风眼中仍有利用价值,哪怕只是身为一只容器的价值。
“狗逼急了都会跳墙,又遑论人。”李淳一叹息般说道:“如今陛下已经归天了,姊姊也将登上帝位,只求姊姊给我留一条路走,我便不再干扰姊姊的宏图伟业,若能够为天家诞下后嗣,我会与其断了瓜葛自行离去,交由姊姊抚养。然——”她话锋突转,抬眸看向李乘风道:“如果姊姊仍逼迫我,那么届时要么玉碎,要么我只有自己去争出路了……”
李乘风伸手握住了她下颌,眸光冷冷:“你什么时候也学会谈条件了?”
“以往不会,将来也不会再用,只有这时候……姊姊看到我的真心了吗?”
“看不到!”李乘风倏地直起身,架势咄咄一脸气急败坏:“你先是与贺兰钦勾结、于淮南养士,后又借势宗亭、将关陇收入囊中,去山东便与颜家纠缠不清、陷我丈夫于死地!你当我是眼瞎吗?你要的真是‘修道求仙’吗?!”
“那又如何呢?”李淳一仍稳坐着不动,“我这些雕虫伎俩,姊姊一眼便能识破,我再扑腾,也不过是在姊姊与陛下眼皮子下扑腾,又如何能有大气候?何况人皆有私欲、人心也善变,我这等借势之法,大约也只能得一时之势,毕竟是无法长久的,姊姊又何须担心。”
她话讲到这个份上,恰让李乘风想起遗诏上安排的“和离”一事。
她与宗亭之间划清界限,倒的确有可能断了与关陇的瓜葛,但她太平静了,平静得好像成竹在胸完全看不出忧惧。
这状态令李乘风心中无端生出恼怒,恰这时,安静小殿中响起翅膀扑棱的声音。李乘风耳朵一动,快步朝声音源头走去,隔着纱幔霍地一把抓住那只黑漆漆的乌鸦!
乌鸦迅疾扭头狠啄了她一口,没料这一下却将其彻底激怒了。
李乘风紧抓着那只乌鸦不放,甚至将纱幔都扯了下来。乌鸦被纱幔覆遮,双翅又被锁死在李乘风手中,一时间竟是无法动弹,只有呱呱哀叫。
李淳一听得声音,心中已憋了一口气,恨不得立刻起身上前将爱宠夺回来。
然李乘风却抓着那乌鸦稳步走到她面前,面带恶毒地说道:“用这等晦气的禽类互通消息,还真是配得上你的城府。”她咬牙切齿地说着,忽然手下用力,竟然是抓着乌鸦的翅膀狠狠撕了下去——
惨鸣声乍然响起,李淳一的心霎时被揪到了嗓子眼。
乌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与疯狂想要挣脱钳制,另一只翅膀却也被撕裂。
那惨叫声痛苦又绝望,李乘风却忽然平静了下来,寡冷目光移到李淳一惊骇的脸上,用毫无温度的声音一字一顿与她道:“下月登基大典,同时会册立元家嫡次子为新皇夫。想让我看到你的诚心,就与新皇夫好好待着,怀上孩子再好好地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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