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谢令鸢第一次见到萧雅治。她知道他的立场是敌人也知道白婉仪曾是他安插的棋子,自然没什么好感。
然而此刻他的选择对于双方来说至关重要因而也不能得罪。
萧雅治对她微微一笑,不在意她的冷淡:“德妃娘娘比上次见面,更清减了。”
上次萧雅治见她是籍田礼时,那时的她无有忧虑宫中的歌舞升平遮掩了其下的暗箭刀锋而今她要操的心却多了气色是不如在宫里那般。
谢令鸢略感意外:“我们见过?”
她不记得有哪个后妃能见外男也不认为自己光鲜到令人过目难忘。
这时她感到白婉仪靠近,袖子下的手伸过来,在她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了几个字。
她不动声色感受那笔画撇捺心中疑影重重。
白婉仪要她出阵后立即设法杀掉萧雅治?她虽然明白萧雅治是敌人,却不能理解这种迫切。
萧雅治柔和的眼神里多了两分玩味:“毕竟德妃当日凭两招将北燕战神打下马晋国上下皆是民心振奋。”
无辜的睿王爷:“……”求你们不要心有灵犀地反复提及这件事了本王必有重谢好吗?
他仇恨的目光看向萧雅治,又因人在屋檐,不得不收敛一分。
谢令鸢自然不能让萧雅治去救北燕人绝对要破坏他们的合作!
大敌当前她爽快地放下了敌意,佯作温和:“既然睿王已经付了酬劳那世子爷要我们加多少价码,才肯只给我们解阵?”
萧雅治凝视她片刻,忽而笑了,似乎赞赏她想得开。但这微笑,落在对方两拨人眼中,就十分欠揍了,尤其他的话更欠揍:
“自然,你们困囿于此,我出于道义,只破一阵,只救一方。就看你们谁开的价码高。”
道义个屁!其他被困的北燕人登时怒目,有人按捺不住大喊:“你们晋人都这么不守信诺吗!分明是我们殿下先出的价,先来后到!”
睿王爷也是心中暗恼,你以为你是怡红院的头牌,开个苞还要客人竞价吗!
还有脸谈道义,真是冠冕堂皇。早先听说陈留王世子是个白皮黑馅儿的,今日见了果真不假。这厮狮子大开口,胃口无底洞。
谢令鸢掂量了掂量,发现没什么能给得起的。睿王爷有金库,而她总不能跑回宫里当了东西换钱?至于美色,萧雅治也不至于狗血到这种程度……吧。
这样与睿王爷一比,她顿觉自己更处于劣势。好在反应还快,坦然一笑:“送礼不如送缺,我相信世子爷不差北燕那几个钱,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不但我德妃,我身边之人但凡能做到,绝无二话。”
对敌人说这样话,算是十足有诚意了。睿王爷心中一紧,要是陈留世子选择救谢令鸢,他可就要成为刀俎之下的鱼肉,任人宰割了。
他决不能坐视他们联手!
他,要破坏他们!
不待萧雅治提出他的要求,睿王爷抢先开口,忍着想痛打萧雅治的心情,言辞恳切,语气真诚:“世子不妨多多斟酌,这位可是德妃,你不要为她美色所迷。整个晋国朝廷皆与你陈留军敌对,倘若你救了她,她必要反水杀你!”
萧雅治懵逼:“???”谁说他被美色迷了?
不过睿王爷的话可真是说到痛点了,何贵妃和武明贞还就是这么打算的,出阵后就想方设法俘虏萧雅治。
谢令鸢心虚了一瞬,冷睨他:“看来睿王爷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睿王爷虽然不知道蛔虫是什么,但他知道那一定很恶心。
萧雅治就这样成了抢手的香饽饽,身价水涨船高,听着两方买家为他竞价,掐得头破血流。
“无妨。”他背着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并未担心睿王爷说的问题,而有十足的信心。
这模样落在睿王爷眼里,简直更可气了,他为了他做出如此的牺牲与让步,他却还在三心二意见异思迁……睿王爷此刻无比怀念一个时辰前,他也是这样气定神闲地站着,得意洋洋的。
两拨人打架打得灰头土脸、蓬头垢面,眼见着萧雅治光鲜亮丽、好整以暇地站在阵外,他们的心态都要扭曲了。
所以萧雅治的笑容,落在两拨心理扭曲的人眼里,不知有多碍眼:“我想知道一件事,德妃,我问了,你们要如实作答。”
白婉仪心下一叹,果然猜的没错,她第一眼就知道萧雅治为何会来到这里了。
萧雅治的要求出乎了谢令鸢的意料,虽然不明,却不敢一口应承,便巧妙地回避开:“世子但有疑问,我定当知无不言。但我有我的顾虑,倘若我回答了你,你却反水,最后救了北燕人,我岂不是亏得很?”
萧雅治与她目光对视,听谢令鸢缓缓又镇定道:“所以,你要先将我们的阵破开,我们出来后,才敢放心与你做这交易,回答你的问题。”
她此刻算计着萧雅治一定很想知道某件事,她才是占据主动的人。
萧雅治微笑不变,觉得这样小心警惕动着脑筋的德妃也是越看越讨喜:“我也有我的顾虑,诚如睿王爷所言,万一你们得救后反悔,可如何是好?”
见他们双方陷入了扯皮,睿王爷心下嗤笑,竭力争取道:“你们既已敌对,是如何也无法互信的。世子何必冒此风险帮她们,不妨与本王合作?”虽然,他并不想与萧雅治合作,这人太阴险了,笑起来太碍眼了!
萧雅治侧首看他,目光澄澈却看不透深意:“她们若肯回答我,这价码可是比睿王爷方才给的高多了。”
“……”三四万人的军饷还嫌价码不够?北燕人听得直皱眉,而睿王爷口吻平静,听不出情绪:“世子但有所需,也尽可以对本王直言。本王必定尽力满足你。”
林宝诺不知魂游天外想什么,听到这句话“噗”了一声出来,发出了诡异的笑声。谢令鸢愣了一瞬,娇嗔道:“睿王殿下这话讲得可真孟浪。”
睿王爷:“……”
萧雅治:“……”
睿王爷暗自咬牙,旁的人都可以不管了,一定要把谢令鸢抓回北燕,不惜一切代价!
想他在北燕呼风唤雨,翻云覆雨,如今却处处在德妃身上吃瘪,好委屈,他摄政王哥哥都没这么让他委屈过。
萧雅治面对他一副公事公谈的模样,淡声道:“那我需要北燕再出两万精兵,不必援我,屯兵幽州西便可。你若同意,便立字据。倘若食言,天下告之。”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北燕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雅治趁机勒索得狠,算盘打得很快,晋国兵力如今是抽空了东路守军去平叛的,只要北燕做出剑指中原挥兵南下的势态,晋国必定手忙脚乱,要调拨大批人和粮草顶住幽州,如此浩大的征兵调兵,对国力不啻于是巨大耗损,朝廷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损耗?
睿王爷犹豫了一下,已经在权衡这样值得与否。固然他是想与陈留王世子合作,谋取晋国东北的地方,然而萧雅治不费吹灰之力,轻飘飘占他这些便宜,未免太黑心。
可总不能由着萧雅治去帮德妃,他还要抓九星呢。因而想着总归是要合作,颔首道:“我应了你便是。现在可以破阵了吗?”
然而。
萧雅治:“我还没说完。”
睿王爷:“……”你他妈有完没完?!?!?!
见他愤怒,萧雅治冲他安抚地笑一笑,但他光鲜亮丽的俊美笑容,反而让和屠眉打了一架的睿王爷更恼火了。
“中州的战事胶着,我还要借道你们太行关,破开补给线。放心,只是借道,这要求想来不过分,毕竟互相合作,日后有了好处总不会亏欠你们。”
睿王爷拧眉,思索了一下太行关的战略地理环境,那里让陈留王借道也无妨,晋国内乱正是他想看到的。遂点头应道:“我会一力促成。现在可以破阵了吧?”
然而。
萧雅治:“我还没说完。”
睿王爷:“……”你他妈,把狗头抻过来,我打不死你!!!
萧雅治又冲他安抚地笑一笑,但这光鲜亮丽的俊美笑容,刺伤了睿王爷,他觉得被屠眉耍阴招的地方都隐隐作痛。
“陈留军在中州被拦了太久,辎重耗损,我还需要三万石粮草。”事实上萧雅治派了精锐刺客暗杀武明玦去了,他很想让睿王爷派出手下的黑衣刺客不知叫什么名字,貌似听人称呼是山鬼去帮他暗杀武明玦。睿王手下那些山鬼,可真是他见过的最神出鬼没的刺客了。
辎重粮草睿王爷还可以勉力为之,但调兵遣将和借路,朝廷并非他一个人说了算,他虽有权势,却也是君臣有别。萧雅治提出这些要求,比出三五万人的军饷要难度大多了。他嘴皮子动一动,提要求谈条件不亦乐乎,睿王爷回北燕后却要跑断腿!
所以睿王爷出离愤怒了。
他稍有迟疑,谢令鸢可是生怕他就这么答应萧雅治了,到时候北燕和陈留王一左一右混合双打,再配合西魏西凉补刀,晋国如同被群殴!
谢令鸢赶紧抢上,挑拨离间:“世子与我无法互信,但世子以为和北燕王爷就能互信么?他对我一个女子尚且食言,写了情书翻脸不认人,更何况是对你一个男子?但是我德妃对你就不同了,我必不负你!”
睿王爷和萧雅治越听这话越不对劲,什么叫对女子尚且食言,更何况对男子?
睿王爷咬牙切齿:“德妃你可想好,他的要求,是你能承受得么?你说不负他,当真能做得到?”
萧雅治心里其实是倾向于救睿王爷,与北燕合作但又不想谢令鸢她们落入北燕人手里,便又决定再从谢令鸢口里掏出点好处:“德妃若想让我帮,至少也要拿出诚意。我总是要一点定金的。”
要不是萧雅治还站在阵外,睿王爷碰不着,他真想把他的头按进土里,用脚碾来碾去。天啊,怎么以前没发现陈留王世子是这样天下第一欠揍之人?!?!?!
但谢令鸢眼见自己和睿王爷的竞价里处于下风,不管怎样也得哄住萧雅治,便爽快道:“什么定金你尽管提吧。”
嚯哟,睿王爷好气,好不甘心她上当,好想摇醒她,好心疼她被骗。
萧雅治的目光从她身上扫过,次第落在了何贵妃、白婉仪、武明贞等人身上,他目光总是难辨的,然而口吻却是清晰的:“我要你们告诉我,为何离宫来此处?”
“……”这问题也是睿王爷想知道的,他平息了怒火,也不打岔了,竖起了耳朵。
谢令鸢一怔,这个问题,可要怎么回答才好?
此时,白婉仪站到了她的身前。
萧怀瑾离宫的事虽然被瞒住,然而皇帝和太后身边极亲近的人毕竟知晓此事。
而萧雅治的暗线……就在这几人当中。
所以萧雅治肯定也知道皇帝出宫,甚至知道皇帝化名柳不辞。
身为陈留王世子,他不在后方大营斟酌局势,却亲自往西魏边境走,恐怕怀揣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无论是与西魏密谋,还是对皇帝不利,此人都留不得。
但是,萧雅治此刻却问出了“你们为何而来”,这分明是逼她们表态,也兼之想印证自己的消息是否准确可靠。
若欺骗他,合作便破裂,他会转而救北燕人。
若如实回答……皇帝人在边境的事,恐怕很快就要广为天下人知。但对陈留王世子来说,北燕知道皇帝出宫也没关系,甚至能帮陈留王添点乱,何乐而不为。
三方势力,各怀心思。
心念电转间,白婉仪平静道:“世子何必明知故问,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没错,正是那桩缘故。”
这等于是从侧面回答了他,印证了他的消息准确,同时瞒过旁的不相干的人。
果然,萧雅治听了,片刻后轻笑起来,而北燕人还不明就里。
萧雅治叹息道:“白姑娘,你没有留在我麾下,有时想来真是惋惜。”
白婉仪莞尔一笑:“世子不必惋惜,您今次破阵,让我们出阵,什么都好商榷。”
萧雅治轻轻摇头:“你们的回答避重就轻,我要你们再回答一个问题。”
“……”谢令鸢咬牙切齿道:“世、子、要、适、可、而、止,哪有追加定金的?”
你蓝猫淘气三千问啊!
你这么会谈判怎么不代表中国去谈马关条约?
她正手痒捏拳头,睿王爷忽然伸手拦了她,深沉道:“德妃,依我看,我们还是暂时摒弃前嫌吧。不然,我们今天都出不去了。”
想想来,何必呢?他犯得着因为与德妃置气,而被萧雅治勒索么?简直亏本生意。他还不如平等地坐在萧雅治面前,平等地谈判!
谢令鸢深沉道:“此计……甚妙。”
愤怒的北燕人与愤怒的晋国人交换了一下视线。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现在看对方也不觉得面目可憎了,站在阵外趁机向两方要价的陈留王世子,才是最该打的人!出阵第一件事,就是让他皮青脸肿!
我让你光鲜啊,让你靓丽啊,让你笑啊,让你狮子大开口啊!
他们同仇敌忾,留给萧雅治一群嫌弃的背影!
不就是困在阵内不好破阵?齐心协力就是了!
转眼被抛弃的萧雅治:“……”
看着他们在阵里忙得风风火火的样子,他唯有说风凉话:“你们阵中阵,想要破解可是很难的。我带的军师懂得奇门遁甲布阵,从外面破阵易如反掌……喂!”尔康手
没人理他。
少司命和郦清悟,同时冷冷瞥他一眼,然后蹲在一起,一个看罗盘,一个搉根树枝画地图。郦清悟一剑划破手掌,鲜血顺着白皙手指汩汩落地:“阵眼是我。日头偏西到未时一刻便可。”他是未时一刻出生的。
少司命一把扯过林宝诺,动作快如风地在她手上一扫:“阵眼是她。日头已过。”
“巽在西北。”
“风火离。”
“日在午未。”
“山川为屏。”
“嘿咻!”何家护卫和山鬼一起搬石头,在两人的指挥下,摆去不同的方位。
“嘿咻!”睿王爷的精兵去砍树伐木,谢令鸢帮他们看着倒影朝向。
“嘿咻!”刘半仙在一旁撒丫子欢腾奔跑,好似自己也成了奇门遁甲高人。
阵内热火朝天,众人干劲十足。
萧雅治伸出手望向他们,久久无语凝噎……
已经是未时,阵外气场逐渐消失,随着少司命和郦清悟齐声说了句“开阵!”,阵内的人如同脱肛的野马,嗖嗖飞跑向着萧雅治冲去!
一时间,如蝗灾时蝗虫遮天蔽日。
萧雅治的亲随护卫们还来不及挡,就被众人如潮水般淹没了。
睿王爷、少司命、屠眉、武明贞、谢令鸢……从来没有这样配合默契,一群人男女混合群殴,誓把萧雅治打得再也笑不出来!
打打打打打!
“住手!别冲动!有话好好说!”萧雅治站在几个亲随护卫的艰难保护后,试图平息群众的愤怒,再无方才从容温润的优雅。
想睿王爷方才也是这样从云端跌入了泥淖中。
但没有人听世子的,方才被勒索实在是太可恨了,武明贞甚至袖中暗藏了剑她在阵里时就谋划着要趁机杀了萧雅治栽赃给北燕人,好将陈留王的叛军东引或者劫持萧雅治,逼迫陈留王退兵。
一群喊打的人中,萧雅治敏锐地分辨出了藏有杀气。这杀气是来自哪一方不言而喻,他大喊道:“睿王殿下,你我合作,可不能由着她们胡来!”
这话提醒了睿王爷。北燕和谢令鸢毕竟是敌人,萧雅治和谢令鸢也是敌人。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眼下出了阵,各自目的已达到,要攫取最大利益,就要迅速站定立场。
气氛因萧雅治这话,骤然为之一变。
少司命等人收了手,谢令鸢等人也收了手。萧雅治的亲随护卫被打得鼻青脸肿,龇牙咧嘴地挡在世子身前。
萧雅治惊魂甫定,理了理衣衫,对睿王爷道:“既然殿下已经出阵,那么价码可以重谈。”
睿王爷打心里恼怒他衣冠楚楚的模样,骄矜冷淡道:“便先将她们一网打尽罢。”
北燕人和陈留王世子的人迅速站到了一起,放目粗略估过去,山鬼和睿王精护百余人,陈留王世子精锐几百人,对谢令鸢她们战力呈碾压之势。
众人绷紧了身子,互相盯着对方。混战一触即发。
风声鹤唳。
然而谢令鸢知道,她们真的不能再打下去了。
她强迫自己口吻听起来底气十足:“你们真的要找麻烦么?”
她是不是虚张声势,睿王爷一眼可知。她们已经被耗损了两轮战力,无论怎样也逃不掉了。他淡淡道:“麻烦的恐怕是你们。”
山鬼再次神出鬼没,悄无声息地对她们呈半包围之势。
“我想你是理解错了我的意思。我再问一遍,”谢令鸢看着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你们,确定要,自找麻烦?”
她还能支撑一次五行星力,方才由于困在阵内,没舍得用来浪费。如今看来也是省不下了。
睿王爷和萧雅治一怔,为她这胜券在握的笑容。
她还能反杀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