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素衣僵硬地坐在原位,而叶蓁早已连滚带爬地跑到梁柱后,用纱幔紧紧裹住自己,一面凄厉尖叫,一面淌出眼泪和鼻涕,看上去十分狼狈。这些天,她早已被羞耻心和绝望感折磨到崩溃,恨意深沉的时候的确想拉所有人为自己陪葬,包括叶家、赵府,甚至于一双儿女。但现在,看见这颗首级之后,她才骤然发现死亡竟如此可怕。
她想活下去,无论多么屈辱、卑微、绝望,都想活下去。
关素衣转头看她,思绪翻涌。她起初认为叶婕妤就是加害自己的凶手,后来又想,宫中那么多嫔妃,万一是谁想嫁祸对方呢?她并不了解各位娘娘,一时猜不透内情,走入殿里试探一句,竟得知了真相。
她说自己误入禁地,叶婕妤并未露出惊讶或关切的表情,而是诧异于她的完好无损。直至盒盖掀开,看见首级,她才敢笃定自己的猜测。凶手果然就是叶婕妤,否则圣元帝绝不会让她把“礼物”送过来。
这是震慑,也是警告。锦衣卫上可入天,下可入地,不会连这点真相都查不出来。
然而为什么?关素衣自问与叶婕妤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她杀死自己能得到什么?或者说,她想借自己的死去陷害谁?唯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她的行为。但眼下,她又不那么肯定了,只因叶婕妤又哭又笑,竟露出几分癫狂之态,似乎精神出了问题。
一个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但她堂堂婕妤,宠冠六宫,又有谁能将她逼迫到这等境地?
关素衣想起血腥的佛堂,又看看桌上的头颅,这才抖着手拿起盒盖,将它掩住。难怪叶婕妤会发疯,天天面对这样残暴的君主,不吓傻才怪。她只入宫一次,回去却要做许久噩梦。
恍惚中,一名宫女走上前,毕恭毕敬地说道,“关夫人,奴婢带您去后殿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然后去面圣。”
“还要面圣?”关素衣音量拔高。
试图控制住情状癫狂的叶婕妤的咏荷高声喊道,“咏梅、咏竹,快来帮忙啊!你们带关夫人下去作甚?”
咏梅、咏竹听而不闻,直接扶起关素衣朝后殿走去,站立在角落的一干宫人也尾随其后,显然以她二人马首是瞻。原来早在很久以前,甘泉宫里的主事便是这两位大宫女,她们伺候叶蓁,同时也将她的一举一动报告给皇上。叶婕妤表面温婉柔顺、善良卑弱,内里阴狠毒辣、蛇蝎心肠,皇上又岂能不知?
叶蓁见此情景,瞬间便安静下来,慢慢瘫坐在地,呢喃道,“原来我纯粹是给皇上逗乐的,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全是妄想,假的!”
咏荷与咏菊退后几步,脸色发青,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的恐惧感令她们无法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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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里,赵陆离等了许久也不见皇上,心情不免焦躁起来。若是可以,他永远不想带素衣入宫,唯恐她被皇上撞见又抢了去。但素衣在赵府举步维艰,不给她请封诰命,那些姬妾永远不会消停。上一世,她的诰命是老爷子为她求来的,这辈子身为夫君,便该处处为她谋划。
赵陆离一时懊悔,一是忧虑,见皇上总也不来,便向白福拱手,“白总管,皇上他……”
“侯爷少安毋躁,陛下在佛堂诵经,很快就到。”白福打了个千。
在佛堂诵经?赵陆离搜寻记忆,发现这辈子的霍圣哲不信佛,却有每日诵经的习惯,也不知他用沾满血腥的双手翻开经书时会不会亵渎佛祖。从仁君到暴君,不过换了股肱之臣、左膀右臂而已,何至于产生如此大的偏差?
想起关老爷子的厚德载物,再看看徐广志的急功近利,他摇头,唯余一声长叹。清流涛涛,风气就正;浊流滚滚,风气就斜,此乃常理。怨不得偌大一个魏国,如今已乱象频生、社稷不稳。这一世的霍圣哲也是个眼瞎的。
胡思乱想间,圣元帝大步入殿,身上穿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深衣,看上去似乎没有问题,却带来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腥气。赵陆离连忙半跪行礼,瞥见地上落下一串血迹,恍然忖度:皇上哪里是在诵经,却是杀人去了!
不等他从骇然中回神,便见一封羽檄落到面前,圣元帝沉声道,“桐城爆发民乱,乱军已攻占当地官府,你速速点兵五万前去救援。”
“现在?”赵陆离惊讶地问。
“难道你还想吃个饭,喝两坛酒,然后趁宿醉睡它三天三夜再去?”圣元帝语气森冷。
“微臣不敢!微臣即刻出发!”想起往事,赵陆离脸色煞白,捧着羽檄说道,“微臣的妻子还在甘泉宫……”
“难道连这点小事也要劳动朕不成?让叶婕妤遣人送她回去。”圣元帝曲起指节叩击桌面,表情十分不耐。
赵陆离这才放心了,行礼过后躬身退走。圣元帝盯着他匆忙的背影,神情莫测,一名黑衣侍卫悄然入内,低声禀告,“礼物已经带到,叶婕妤吓得魂飞魄散,关夫人却八风不动,还拿起盒盖将首级掩上了。”
“哦?连尖叫一声也无?”圣元帝兴味地挑眉。
“无。”侍卫对关夫人着实佩服得紧。这么多年下来,她是第一个擅闯佛堂却全身而退的,别人若是像她那样,早就被砍成肉泥了。非但如此,她还让皇上取下邪物,拆了佛堂,安安稳稳睡了一个好觉。
自从皇上入魔之后,已有许多年没能安眠,要么在噩梦中醒来,要么辗转彻夜,谁若是贸然接近,非死即伤。眼看他快被心魔折磨得疯掉,关夫人竟出现了。虽然不知道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只要能让皇上恢复理智,锦衣卫自然会对她多加看护。想必在皇上心里,她也是尤为不同的。
“有意思。”圣元帝回忆刚才的一幕幕,鼻端发出一声轻笑。
黑衣侍卫和白福愕然看他,却见他早已拿起一张奏折批阅,仿佛之前充满轻松愉悦的笑声不过是幻觉而已。
少顷,咏梅、咏竹带领装扮一新的关素衣前来觐见。想到那杀人如麻的暴君就在里面,关素衣双手僵冷,心如擂鼓。她不敢回忆自己是如何与死亡擦肩而过,又是如何将那颗人头捧去甘泉宫。当自己吓得魂飞魄散时,没准儿对方还觉得很有趣。
压抑许久的怨气和恐惧在胸口翻腾,终于让她虚软的腿脚恢复几分力道。听见宣召,她一步一步稳稳走了进去,下跪行礼。
“起来吧。”圣元帝放下奏折,从头到脚将她打量数遍,说道,“镇北侯已赶往桐城平乱,朕让白福送你归家。”
能回家就好!关素衣僵冷的指尖微微动了动,正准备谢恩,又见他拿出一个锦盒,“这是朕赏你的,来领。”
关素衣瞳孔收缩,竟差点夺门而逃,只因这锦盒与先前那个一模一样,也不知里面装了什么,残肢断臂?她顶着一张平静的面孔走上前,接了锦盒,指尖却在发麻。
“打开看看。”圣元帝饶有兴致地吩咐。
关素衣一面深呼吸一面去掀盒盖。有了上次的教训,她的动作很慢,当盖子彻底打开的一瞬,不免屏住呼吸,闭上眼睛。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须臾,她睁开一只眼朝盒子里瞥去,然后大松口气。里面并非残肢断臂,而是许多贵重药材,药香味将圣元帝身上的血腥气都冲淡不少。
谢天谢地,谢谢菩萨!关素衣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却听座上传来一阵大笑。
“原来你也会怕!”圣元帝戏谑道,“朕还以为你胆大包天呢!”
“启禀皇上,臣妇是人,岂能不怕?”只短暂接触过一次,关素衣已察觉到对方的脾性。他掌控欲极其强烈,与他说话不能藏着掖着,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哪怕惹恼了他,也比欺瞒的下场好无数倍。
“臣妇只是吓傻了而已,反应比别人慢半拍,看上去镇定,实则心脏都快裂了。臣妇谢皇上赏赐,谢皇上开恩。”她捧着盒子拜伏。
圣元帝笑得越发开怀,浑厚而又愉悦的笑声在殿内回荡,令一干宫人惊骇不已。皇上多久没笑过了?近些年,他似乎每日都处于狂暴的边缘,尤其从佛堂出来,眼睛总布满血丝,像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现在的他终于有了一点人气,也显得阳光不少。这位关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别跪了,”圣元帝笑罢摆手,“白福,送关夫人回去。”
白福丝毫不敢小瞧这位门第不高的镇北侯夫人,亲自备了马车将她送走,又指着后面跟随的几辆马车说道,“夫人,那是陛下的赏赐,大多是些名贵药材,奴才帮您送去关家,都是老爷子用得上的东西。还有一位太医随侍,替老爷子把把脉,调理调理身体。日后老爷子但凡有什么不舒坦,您只管唤他,他必不敢怠慢。”
这份赏赐真是送到心坎里去了。关素衣喜不自胜,连连道谢,方才还淤积于心的怨念与恐惧,瞬间便烟消云散,唯余深深感激。若是能帮到家人,莫说吓她一吓,就算让她立时死了也甘愿。